我們該擔心的不是下一個北捷事件,而是我們越來越狹隘、單質化的胸襟與視野,以及偏執地黨同伐異而不自知。

文|彭明輝

有啊!從北捷事件發生到今天,媒體每天的報導都捕風捉影,而不去認真求證事實,民眾和名人也不在意而跟著七嘴八舌地瞎說,這些都是病態。更深的病則在單一的價值觀,以及黨同伐異而不自知的偏狹胸襟。不過,就全且先從媒體與群眾的反應說起吧!

捕風捉影、嘩眾取寵的媒體病

先說《醒報》關於美國大學生Elliot Rodger殺人事件的報導吧!報導中提到 Elliot Rodger「患有『亞斯伯格症』,自小獨來獨往,飽受同儕霸凌。據警方研判,羅傑因為追女求愛不順,所以殺人洩憤。」但是,只要你Google一下「Elliot Rodger」,就會在「3 Perpetrator」這一節裡看見Elliot Rodger的背景很複雜,而第五段裡更指出他在自白書中寫下心理醫師給他一種處方藥物Risperidone,那是給患有精神分裂症的人吃的──跟 Elliot Rodger殺人事件最密切相關的背景是他的精神分裂症,《醒報》記者為何卻去扯亞斯伯格症?

再看看《蘋果日報》的新聞〈鄭捷需精神鑑定?檢詢台大意見〉,檢方因為鄭捷偵訊時對答如流,原本「傾向沒有精神鑑定必要」。但是,沒有先送台大醫院鑑定,誰可以一口咬定鄭捷「精神正常」?如果檢方自己研判鄭捷沒必要送精神鑑定,那不就是在做精神科醫師才可以做的事?又一個恐龍檢察官!

最荒唐的事來了:鄭捷還沒送台大醫院精神科鑑定,有關他的事都止於「未經查證」的「傳聞」和「揣測」,媒體竟然可以就這樣不經查證地競相傳播,還大剌剌地要求名人評論;而對精神醫學知識涉獵極淺,也不懂網路世界的名人竟然也就大剌剌地「開示」,呼籲大家要「走出虛擬世界,多與人接觸」。更怪的是,社會大眾不但能滿足於這些「未經查證」的「傳聞」和「揣測」,甚至也跟在後頭捕風捉影地亂揣測與評論。

臺灣人無俚頭的程度,真的遠遠超越周星馳電影的想像極限!

好像大家都不在乎一件基本的事實:我們根本搞不清楚鄭捷是怎樣的人,為何殺人,為何變成這樣的人?如果這些我們都不知道,怎麼討論「如何防範」,如何「嚇阻」?如果媒體急著要報導,也應該是去查詢:國外的專業界到底對這樣的案例了解多少?有過什麼防範的建議?對於事發現場有什麼建議?這些還比較具體,而不是捕風捉影的鬼扯。

連續殺人的兇手特徵與防範

 鄭捷的殺人方式應該被歸類為”mass murder”(在同一個時間一口氣同時殺死超過四人),但是他的言談和行止卻冷靜到嚇人,更像”spree killer”(在不同地點連續殺人):跟人群極端疏離而滿懷怨恨,以至於跟社會再也沒有任何(情感或心理上)的連結。他的人生再也沒有任何價值,他無法忍受這樣的人生,只能用連續殺人來終止這樣的人生。大部分的spree killer都寧可死掉而不願意投降,其他人願意被捕是盼望著被處死刑或終身監禁。總之,他們要的是終結自己的人生。

而spree killer的動機呢?主要有兩種動力:向這個世界報復(因而沒有任何特定對象),同時向這個世界證明他是個很難對付的狠腳色,而非如外在的證據所顯示地那樣可以被漠視、忽略。別人可以輕易地找到合適的工作和擁有情感關係,而他卻做不到並因此而痛苦不堪,但是他將用殺戮證明:他對社會的破壞力是別人所遠遠不及的。有一說則是:mass murder 和 spree killer 的表現不同,但心理與人格特徵相近,因此可以歸為一個類”rampage killers”。嗯!也許確實也跟社會文化有關,因為隨機亂殺人的幾乎都是男生,而沒有女性。

從這些訊息看起來,兩種隨機殺人的兇手都是自以為社會看不起他,對他懷有惡意,因而想要對社會報復。可別誤以為這樣的人都一定是在現實生活中的失敗者。他們也許本來就很聰明,但是自視過高,以致於一有小小的失敗就自以為別人會看不起他,而開始用「你們看不起我?我更看不起你!」來偽裝和保護自己,因而故意開始跟他人疏離,並且在自己的想像中變得越來越變態。

我認識一個年輕人,很可能也是已經發展出病態的人格,而起因很簡單:他是一路資優並跳級,高二那年又跳級進入人人羨慕的頂尖名校熱門科系,而班上跟他一直在競爭的另一位資優生則跳級失敗,使他更加得意;但是,他升大二那一年,他的對手竟然考上大家最羨慕的台大醫科,使他受不了這個衝擊,開始想盡辦法要證明自己比高中同班同學都更出色,甚至後來想要在大學時代拿諾貝爾獎,因此只讀物理系博士生讀不懂的那種書和論文,而無法專心於自己系上的功課;結果,他的成績還是可以直升該校碩士班,但是他卻無法保持從小一貫的紀錄「班上前三名」,因此他的打擊越來越深,病也越來越重。

要說我們這個社會有病,是有:從灌輸輸贏的單一價值,而不去引導孩子看見做為人的各種價值。一開始價值觀就有病,後來的人格發展就很容易有病,一旦合併精神症或其他體質因素,最後就發展出極端暴戾的病態人格。但是,可以事先篩選出可能犯案的人並加以防範嗎?很困難或幾乎不可能。一個專家說:如果用「喜歡暴力、媒體和槍」當特徵,一般的國三學生都可以被看成有犯案的風險。有那種殺人傾向的人中,每十萬個中只有一個會跨越想像而變成冷靜或狂暴的行動──要找出來簡直像大海撈針。

那麼,專家建議我們怎麼做?協助每一個遭遇到困難的孩子克服人際關係的障礙、孤立與疏離,協助孩子克服對世界的怨恨,協助孩子克服他們那種不被重視、渺小、活著沒價值的絕望──認真做好輔導、諮商與社工本來就被期待要做的事,但是給予他們足夠的編制與資源,而不是「又要馬兒好,又要馬而不吃草」。

手機和網路呢?要不要禁止孩子上網?

手機和網路的世界會不會很可怕?

有人說:很多孩子一遭遇到挫折就躲進手機的世界裡,拒絕跟世界往來。這有多可怕?孩子躲進手機裡不見得就是在搞自閉,更有可能是在利用手機上網,在跟朋友聊天(Line、Facebook,etc),就像我們當年用電話跟朋友聊天,這有什麼好怕的?網路與手機就是他們的社交世界,誰說躲進去就跟世界隔絕?網路的虛擬世界有多可怕?以前我們不也是躲進漫畫書裡、武俠小說裡、雲州大儒俠的布袋戲裡、各種恐怖電影裡,還有人背著書包說要上山去找師父練功,被警察帶回家呢!不要杯弓蛇影,虛擬世界與想像本來就是人類五千來來生活中固有且很重要的一部分:神話、傳奇、軼事、傳說、小說、布袋戲、歌仔戲、電影。

真的該擔心的是:當社群網路成為大人和小孩對外的主要聯絡管道後,「大眾媒體」的功能一部分退化,被「社群傳播」取代:你看到《蘋果日報》的新聞,不是因為你家訂的是《蘋果日報》,而是因為朋友寄給你;而朋友寄給你這訊息,往往是因為他知道你會關心,甚至認同;而你之所以會有這朋友,是因為你的見解跟他類似。當我們越來越「同類相聚」且只看「同類」傳來的訊息時,我們會誤把自己的偏見當成「每個人的想法都跟我一樣」,因而人們會變得越來越「黨同伐異」而偏執:擁核的跟擁核的一起捍衛「正義」,反核的跟反核的一起捍衛「正義」,誰也不需要去牽就意見不同的人。以前呢?電話費太貴,你若熬不住寂寞與孤單,就只好勉強跟身邊各種異質的人交往,學著去容忍不同的意見,因而不小心有較寬廣的胸襟與視野。

我們該擔心的不是下一個北捷事件(也許還要再數年或數十年後才會再發生),而是我們越來越狹隘、單質化的胸襟與視野,以及偏執地黨同伐異而不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