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難處,不要只想到自己,多想想別人的苦。以「感恩心」,多為他人付出。

文│潘兆民(東海大學政治學系暨通識教育中心教授)

“At his best, man is the noblest of all animals; separated from law and justice he is the worst.”(人為萬物之靈,但若不遵守秩序與公義,就連動物也不如。)~ Aristotle 亞里士多德

如果沒有經歷不公不義的苦難,那能理解他們的痛,從未經歷戰亂的痛徹心扉,又何忍以仇恨之心對待他們。

最近我們一同看到了一位老榮民的背影,就如同我的父親堅強可靠的背,被一位偏執者,自以為捍衛台灣利益的光環,以相當刻薄的語氣稱他為「中國難民滾回去」,當下聽見電視的播放,心中滿是痛楚。想起年少時,經常看見的、那些來家裏走動的老兵叔叔、伯伯們,我總是喜歡拿著破舊的小桌椅,坐在他們旁邊寫作業,佯裝很用功的樣子,因為他們離去時,總是會摸摸我的頭說:「你這孩子長的又俊、又聰明,好好讀書,當個孝順爸媽的好孩子。」

難道,這就是公義的伸張?

年幼的我沒有太多想法,只喜歡受到這些戰亂孤獨老兵的讚美,其實我不明白的是,當他們說「好好讀書」,是因為他們失去了兒時的歡樂與年少讀書的機會;當他們叮嚀「好好孝順爸媽」,是因為他們被迫少小離家,與父母離散,早已失去家的慰藉與孝順父母的機會。那孝順的囑咐是羨慕,也是深深的遺憾,更是另一種想家的表達。他們有許多人是孤獨一生,在戰亂中茍活,你我有多少人能想到,大時代給他們的是顛沛流離,帶給他們的悲涼。為何這位勢利者,要用如此污辱的字眼去羞辱他們。不久,我們也看到了一位老榮民慷慨捐出畢生資產,這位老榮民年輕時,把青春獻給國家,退役後感念政府的照顧,捐款濟助社會弱勢。與偏執者兩相對照,是誰在彰顯公義社會?打著捍衛公理的旗幟,卻沒有「同理心」,又無換位思考者,難道,這是真正在彰顯公義社會嗎?

有些偏執者,明明是對公義認識不足的「迷思」(myth),對社會事實觀察不全就遽下定論,卻總是會誤把自己不正確的行為視為公義,但究其真相,這種「偽公義」在其所屬社會的禍害,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甚為驚人,如美國八十年代曾經發生的妓女連環謀殺案,犯案者亦自認為社會除害;二次世界大戰,希特勒自稱是上帝賦與他的任務,恣意屠殺了數百萬猶太人。二零零一年,美國的九一一恐怖襲擊事件、法國巴黎街頭的濫殺,以及目前數不勝數,令人不忍卒睹的恐怖攻擊事件,犯罪者率皆認為自己正在行公義,人類犯罪史上,處處充斥著這種仍未看清事實,就自以為是,又欠缺「同理心」的「迷思」,其所導致的嚴重傷害,更是不計其數。

西方有句諺語:「只有用心方能看清事情的真像,何者是事務的本質,用眼睛是看不到的」(It is only with the heart that one can see clearly, what is essential is invisible to the eyes)。因為缺乏同理心,又不能換位思考,是看不清事務的真像,那只是個「迷思」下的「偽公義」,只會造成更多的誤解與仇恨。

不僅如此,我們又看到了虐兒致死,又看到了殘害動物,更見識到了詐騙集團是多麼的可惡,騙走老人一輩子的積蓄,騙走這家人要看病的醫藥費。為何法律對他們無法發生制裁的效果?他們竟然可以一犯再犯。更可惡的是,當他們因境外犯罪被逮,遣送中國大陸時,竟認為自己遭受不公不義的對待,口口聲聲高喊人權,籲請立委以傷害人權及程序正義,要求政府解救他們,然後司法輕易縱放。近期,總是有一些不公不義的事件發生在你我周遭,不得不讓人質疑台灣最美的是人嗎?難道,這就是公義的伸張?

依然記得我的國中老師,經常引用「禮義廉恥」教育我們,「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因為「禮義廉恥」是檢視公義社會的標準,沒有公義社會的國家必然滅亡。然而,令人不解的是,為何賣黑心商品的人,總是大賺錢?欺騙社會的人,總是能横行社會,無往不利?為何他們不恥的行徑,卻總是佔盡了社會的利益?反觀,辛勤努力者,卻僅能溫飽,溫良恭檢讓者,總是吃虧在眼前。看盡這些不公不義之後,令人又不得不問社會公理何在?為何公義社會總是得不到彰顯?

公義是社會制度的第一美德

“Justice is the first virtue of social institutions, as truth is of systems of thought.”

(公義是社會制度的第一美德,就正如真相之於思相系統的價值一樣!)~ John Rawls 約翰.羅爾斯。

代表捍衛社會公理化身的「法官」又如何呢?在近期《天下雜誌》所做的社會信任度調查中,這個代表「皇后貞操」的法官,現在卻成為一般民眾最不信任的對象。該雜誌的調查結果顯示,全台灣僅有四分之一的人相信司法。究竟,台灣司法出了何種問題?讓社會不再相信司法可以維護社會正義與公理。

再以近期廢除死刑為例,不論是贊成者與反對者率皆認為,是為了尊重生命、捍衛社會正義、為反對社會不公不義、為被害者發聲、為無辜者平反。但都不能站在對方的立場去看問題,當廢死聯盟主張廢除死刑時,是否有想過被害者家屬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的痛?是否有傾聽他們的心聲?反對廢死者,是否也曾想過,如果加害人是被冤枉的,也可能是無心之過,其所承擔的痛楚與悔恨,亦是難以釋懷?其家人更是無言、更是無顏面對社會的責難?更可悲者,莫過於那些遭受不公不義,又無法伸張,僅能吞恨而歹活,甚至帶著恨意,離開人世,如此帶冤,又帶仇的輪迴,代代交替,冤冤相報何時了,一代一代的仇視,何以化解。

當下吵的沸沸揚揚的《促進轉型正義條例》,名義是為轉型正義,為了社會和解,為遭受不公不義者平反,高高豎起轉型正義的大旗,卻處處設計打擊報復的條文,實然是再以不公不義回報。以該法在行政院下成立的「促進轉型正義委員會」(以下簡稱「促轉會」)而言,其不僅是行政機關,又是獨立機構,同時還享有超越司法範疇的「調查權」,可以任意約談任何個人、團體,其至是所有政府機關,若有不從,還可以取代司法仲裁權,課以罰鍰;此外,還可以行使調查權之名義,任意封存、留置或帶走任何其指定的資料。依此,其不僅可以自設「法庭」,還可以恣意追溯既往,甚而逕自作出政治審判,這和威權時代,凌駕司法的「警總」有何區隔?如此機關權力,無限上綱,竟然可以促進轉型正義為名,行侵犯人權,及踰越司法權與憲政之實。

「偽公義」的迷思

記得朱慧慈老師經常告誡:「許多人做了壞事,總以為到廟裏添香油錢,多燒紙錢給被害者,就能化解、就能求神保佑,甚至出家進了佛門,就以為冤親債主找不到你,在廟裏一樣是躲不開良心的譴責,照樣半夜鬼壓床。」;「我們這一世是來學做人,不是遠離人間才得修行。」紅塵好修行,是要我們學會人間事,學會走出仇恨,學會感恩。因為,如果你沒有經歷這樣的痛楚,永遠只會站在自己的角度,以自我的「迷思」觀看他人,欠缺「同理心」,無法換位思考,因而恣意擴大自己的「不平之嗚」與「不幸」,完全忽視他人,因為你的恣意行為所遭受的傷害。

剛獲得中央研究院院士殊榮的耶魯大學教授孫康宜博士,是東海大學畢業的旅美作家,曾撰寫令人動容的《走出白色恐怖》一書,之所以膾炙人口,最值得關注者,不在於挖掘、控訴那「不幸」的原因或痛苦而已。而是透過走出傷痕的回憶、去尋求,一旦理解「不幸」的前因後果之後,下一步是什麽?難道,僅僅是去哀悼,並控訴那不公不義的過往,以彰顯自己的「不幸」與「不平」?其實,西方從事傷痕文學的研究的學者,早已一再告誡,任何意圖還原現場,控訴不義的努力,皆帶有内在的悖離性。換言之,是極易產生利用受難者的控訴,去責難並報復過往的加害者,造成不斷的相互仇視與敵對,近期層出不窮的恐攻事件,正是最佳的寫照。就算是高舉為轉型正義、為和解而挖掘真相的行為,又怎能越俎代庖,僭越受難者被剝奪的話語權?任何「偽公義」所產生的偏執行為,之所以「罄竹難書」,正是因爲其所帶來的報復性仇恨,早已超越還原真相所要表達的範疇,並直指「偽公義」的迷思。

誠如孫教授用其有情有義之見證,跳脫挖掘傷痕與控訴的偏執。她的回憶錄不僅僅是在見證不義,訴説傷痕,她更希望寫出一本「感恩」之書,述說一段「感恩」的歷程,感謝那些在孫家最苦難的時候,對他們施予救助的平凡人。

孫教授的國學底蘊,令人敬偑,她可以直指一千五百年前鮑照(公元414-466)在寫下《蕪城賦》所描述的宋孝武帝(公元430-464),因爲内亂,進軍廣陵,殺了自己的手足竟陵王後,下令恣意屠城,原本人文薈萃,車馬相接,財力雄富的廣陵,變成一片荒蕪,帶來毀滅性的浩劫。鮑照悲憤之餘,也只能以悲涼的文字,喟嘆「天道如何?吞恨者多!」。孫教授在述說與揣摩逝者「不幸」和「悲痛」的過往裏,難道,亦僅僅是為不幸者慨嘆天道無親,鋪陳一次又一次「吞恨者」的遺憾?相反的,《走出白色恐怖》以「走向感恩」做出更積極的回應。

換句話說,孫教授不願意只扮演挖掘「吞恨者」心聲,或為「吞恨者」發言的角色;她更要作「感恩者」。她要強調在偏執與暴力的彼端,更值得述説者,是那強大的人性關愛的力量,是家族的、社會的,是人性不分彼此的關愛力量,令筆者動容者,是孫教授無論怎麽說,也說不盡的感恩。這才是「走出」白色恐怖,走向「感恩」的關鍵。

孫教授以感恩之心,更要述說的是,毫無血緣關係的外人,甚至是萍水相逢的三輪車伕,他們出於同理心,見義勇爲,及時雪中送炭,如此偶然,使得孫家周遭充滿溫暖。這才是她書中所要表達本義吧!往事不是只有苦難和不平之冤,仍然是充滿著人性的關愛與自尊。

誠如另一位中央研究院王德威院士在閲讀《走出白色恐怖》之後,有著更深的理解,「在種種有關迫害、離散、監禁、或死亡的敍事中,親情的表述,尤其是夫妻的恩義之情,家族和手足的呵護之情,人子的孺慕之情,如何為冰冷的歷史注入一股暖流。孫康宜的父親入獄後,她的母親卻傲然獨立,不畏旁人眼光,教養三個子女,等待丈夫歸來。她在鄉下開洋裁班,掙來辛苦錢養活一家;她不辭舟車勞頓,一次又一次帶著孩子到北部探監。母親一向被稱作美人胚子,但對孫康宜而言,她的美來自她堅毅的性格,她對家、對生活本身的信念。」

相較於許多不公不義的受難者,孫教授一家的故事有著苦盡甘來的結局。而最讓筆者動容者,不僅僅是她父母親相互信守的深情,在極度絕望中,所散發的自尊力量,得以超越苦難,以及不畏政治牽連的家族扶持,更是與其不相干他們,各自以「同理心」的公義力量,來撫平傷痕,走出困境,這股道德的力量或許來自傳統的影響,也可能來自宗教的信仰,重要的是,再再顯示一種對人與人間,拋開你我,不分彼此的親愛精誠。一個不公不義的時代,卻也是一個有情有義的時代。政治的激情總是會曲終人散而盡,人性的光輝雖曲折而源源不絕,反而成爲記述,並彰顯公義社會的種種素材。從「走出吞恨」到「心存感恩」,這是孫教授給我們的啓示。

更讓筆者想說的是,如果不是經歷不公不義的傷痛,又何以忍心再用偏執、粗爆的手段,竟自以轉型正義為包裝,來報償自己的「不幸」,行政治清算之目的,難道,這就是撫平傷痛,走向和解的轉型正義?難道,清算與政治追殺,就是法制化、就是和解的意義?難道,法律是用不公不義,打擊不公不義而制定?難道,還原真相,只是為偏執的復仇者而設計?

奠基於「公義」的「同理心」

毋庸質疑,法律的制定,是用來維護社會秩序,捍衛社會正義的最重要防線。然而,真正彰顯公義社會者,仍需有實踐公義的「同理心」。的確,公義在社會的和諧,及團結的功能上,確有著不可代替的地位。美國新自由主義政治學者羅爾斯(John Rawls)認為,人們應視公義,為一個井然有序社會的基本憲章,而一個井然有序的社會,必然是奠基於「公義」的「同理心」,那強而有力,用心實踐的凝聚力之上。

知名媒體人陳文茜用其有情之筆,對因「同理心」所彰顯的公義,有著更為感動的論述:

因為我們社會不只沒教導我們「同理心」;相反地,它教導每人觀看的都是自己的、家族的、同一村落、或者同一族群的痛苦。「因為所謂的人性,如果完全不設想他人的處境,會有非常嚴重的後果。同理心,知易而行難;甚至有時候教育體系的大道理,例如「民族」、「愛國」恰是相反的「非同理心」,我們的「團結」來自拒絕理解和我們處境不同的人;「我們」的認同,凝聚於排斥驅逐「他者」的行動。同理心,不只要「捨不得」別人,更要「捨得」自己。不去苦苦追問自己曾經的痛,而設身處地理解別人的苦。同理心,不需要偉大的理論,它是一種學習、一種徹悟、一種跨越人性障礙,理解和你不同的人。

的確,社會之所以能存在,實踐公義的「同理心」的道德力量是功不可沒!如果沒有是項公義之心,帶來的強大凝聚力,社會勢必分崩析離!毫無疑問,確實有無數缺乏公義心的社會,已然在歷史洪流中消失。

職是之故,若這股公義心被破壞或被誤用,成為「偽公義」的迷思,社會及法制勢必受到無可比擬的傷害。然而,不得不承認,現實社會因人性的弱點,公義心不可能只憑藉人們自發地執行,確實,是極需要一些強制性律則,如法律與制度來維持,然而,更需要的是「同理心」,換位思考,形成的道德凝聚力,如此,方能彰顯社會公義的有效性。

「同理心」的換

蘇格拉底在論述無知者的可悲,正因為他明明就有富裕的生活,明明就有健康的身體,明明就有幸福的家庭,卻不懂得善用,不知珍惜,只知批評東、批評西,所以無知。筆者引申所謂「不懂得善用,不知珍惜」,正是沒有「感恩之心」,處處認定自己的公義,得不到彰顯,因而憤憤不平,所以無法善用自身所擁有的幸福。

不得不承認,由於人性的貪婪與無知,讓有心人得以利用「偽公義」的負能量,假借還原真相,控訴不平,構築迷思的高牆,以便區隔你我,劃分彼此,宰制非我族類,而作享其利。

「同理心」的換位思考可以產生正能量,拆除迷思的藩籬。不分你我,讓感恩的心,觀照彼此,走出吞恨,抛開仇視,讓真正公義的正能量,普照大地。真正公義彰顯,是不需什麼大道理,更不需要走進寺廟,或是教堂方能修得,不過就是放下個人的迷思,以「同理心」,多站在他人的立場想想,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難處,不要只想到自己,多想想別人的苦。以「感恩心」,多為他人付出,讓自己變得更有人性即可彰顯真正的公義社會。

 

參考文獻

1.孫康宜,《走出白色恐怖》,北京:三聯書局,2012年4月。

2.王德威,〈從吞恨到感恩:見證白色恐怖〉,《中正漢學研究》,總第19期,

2012年6月。

3.陳文茜,〈一碗「老芋仔」的陽春麵〉,《天下雜誌》,總第601期,

2016年7月6-19日。

4.熊毅昕,〈天下台灣社會信任度調查〉,《天下雜誌》,總第598期,

2016年5月25日-6月7日。